2013/11/25
地點:國立中山大學逸仙館
余光中人文講座:與導演李安對談-我與電影
開場前有音樂演奏。
李安與余光中一進場全場熱烈鼓掌,但花了一些時間在整理余光中的資料和mic,李安看起來有點坐立難安哈,最後不知怎麼辦,發現台下都在看他,只好默默的舉起手和台下:……嗨!
台下大笑!
(以下非專業逐字稿,也有漏記錄一些東西,煩請大家見諒啊!)
余:(先介紹李安的生平)今天請我來與李安對談,其實我只是個外行。然而,這不能阻止我成為一個「影迷」!今天我代表千萬個影迷,來向李安導演請教電影藝術的。我是很喜歡和我太太去看電影和連續劇的,看的商業片很多。去年看過《少年批埃(全場大笑)的漂流》,前陣子迷上韓劇,最近也寫了一篇《論韓劇》舉凡《大長今》之類的我都看過;最近有中國的清朝劇等幾個也都看過。有人就說,我若不看連續劇,我會多寫三本書啊!(全場再度大笑)。(中間談了一些他看電影的心得,及懷念故友導演胡金銓)
前幾天金馬獎,李安導演以評審團主席出度。而隔天新聞報導出來李安的評論,說「台灣電影格局小、氣虛了點」,說台灣電影雖然有創意,但格局小、技術差,難成大氣候。我們請李安導演來和我們談談。
李:今天來我其實很緊張,以前像你們這樣的年紀讀了很多余老師的書,但太久沒複習了有點緊張。剛才余光中教授談生平的部分我想補充一點,我不是第一次到西子灣來。以前當兵的時候在中山大學外頭當兵,交往四年(?)的女朋友到了國外去。退伍前女友寫了封「Dear John」的分手信,我那時其實曾有從高雄港跳下去的念頭啊哈(全場大笑)但其實高雄港對我來說個很純真的年代。
我為了這件事得到處道歉啊。其實我講的格局高並非指非要拍漢武帝、賽德克巴萊之類的片,而是台灣的電影說服力不夠,比較難推動。我的格局並不是指那種格局,其實電影要小、要精細才好。像是《甘地》那部電影雖然大格局,我看到後頭有些打嗑睡,有點boring。
台灣電影的情感、主題架構…(等)是很好,但感動是一塊一塊連繫不起來,較難earn,「賺」到他人的推動、感動。就是結構不夠。這可能和我們的文化、教育系統有關,我們的思想訓練的確不足。所以台灣的電影有幾個問題:
第一個是結構不夠,筋骨不強;第二個是劇情太懶惰,推衍能力不夠,像是如何從A到B到C的情節推衍性不強,會覺得一塊一塊的沒有連繫;第三個是對白不太有營養(全場笑);第四個是關係經營不夠精采,尤其是感情的經營,要如何讓觀眾持續保持著那樣的情緒。
和他國比起來我們的電影的確弱了一些,希望有競爭力,要有些格局,不能只靠民族感情支撐而已。
這次金馬獎最佳影片,新加坡的導演的這片子真的小成本但真的很紮實,無論經營、佈局(等)真的都很好。我想要向別人拉台灣的電影,最後仍然講不過。
電影是反應社會文化的,我想對於台灣電影過去好的部份應該要繼續茁壯。
余:2009年的《胡士托風波》,我個人其實對搖滾樂也很有興趣(笑)。當時有四十萬的搖㨰樂迷聚在一起聽演唱會,真的很難得。我那年也聽了很多別的場,像我很喜歡披頭四,當時他們不只出唱片,也有相關的電影,我和我太太有天一天下午全看了,情節都還混在一塊呢。
請問李安導演,這是否與您的電影《胡士托風波》也有關係?
李:(此段有點亂,沒記得很好,麻煩大家補充)其實《胡士托風波》是我在拍《色戒》之後,很想拍一部清純、快樂的片子。有次上《色戒》宣傳時,上一位受訪者他就給我了關於Woodstock的宣傳(?沒記得很清楚)。大家總認為Woodstock是個音樂會,但其實它的音樂不太好,環境也很差,常常是泥濘一地,有點像是現在在墾丁的「春吶」,可能每個樂團在台上都會笑著說:「這是我唱得最好的一場」。這樣的情況下,這樣的Happening總結了六零年代的純真年代。
這六零年代結束後很多事情都破滅了,像是對於美國夢的失望。1967年是最美麗的,後來有陣子消沉;而1969年突然迴光返照,大家像個烏托邦一樣在一起聚會,居然什麼都沒有弄亂、沒有人死亡、受傷。
其實這部片我想以快樂一點的東西來記錄純真年代的失去。《胡士托風波》其實是談在附近一個家庭的故事,主角也是同性戀(?),是很道地的故事;但對於一些搖滾樂迷卻是失望的,因為這部電影沒有什麼音樂,甚至連舞台都沒看到。
我在拍這部的時候很快樂,因為拍完《色戒》後我很需要輕鬆的氣息;但這部就是沒人看啊(台下笑)大家在路上見到我,通常都是有同性戀的人走來跟我說謝謝我拍《斷背山》,讓他有勇氣出櫃(台下大笑);但《胡》的話就是少數會有經歷過那段時光的人會走來向我道謝,說我他當時的確有參與那次活動,拍得真的很到味。
余:你之前拍了《理性與感性》,裡面的對話很精采。請問電影裡保留多少成份的原作?
李:編劇其實保留了很多原作的對話,這部片其實拍得很到味。
其實好的小說是很難去動、去改編的。我選這些小說,是因為它們看了很讓我感動,有些電影的啟發我才會想拍;反而文字性很高的會希望留在小說就好了。
《理性與感性》作者寫這部時年紀還很小,不算是很成熟的作品,但已經可以看出她的才氣;Jane Austen是非常了不起的女性,(談了一些Jane Austen在文壇的重要性),很像是瓊瑤,但水準比較好(台下大笑)
編劇是Emma
Thompson,其實這部片也改了不少內容。我為了拍片之前,待在英國六個月,為了要融入那樣的年代與環境。這部片其實相當忠實於小說,尤其是裡面挖出了很多原先Jane Austin不敢寫的部份,像是(?)和一場格鬥(?),因此其實發展的更為完整。但之前其實仍有許多要加強的。
結尾是談女人的社會地位、結婚的問題等,女主角是最感性的人,卻做了理性的選擇;姐姐其實有些control freak,而最理性的姐姐其實反而最感性。這其實是個悲劇的故事。
這部是我第一次受僱來拍電影的,所以還沒有膽量像蔡明亮一樣把賣座的東西弄成那樣(全場笑),但現在我就敢了啦!
這次經驗對我很重要,我這次知道電影要怎麼拍才算到味。其實電影和小說有些出入,我拍了快樂的結局,但藏了很多東西。像是結尾女主角是為了錢,所以是灑錢,(…?)在這部練功練了很多,尤其是我的英文。我能夠從聽命令變成發號司令的那個;也學了很多英式的dry sense humor,所以那時候他們選我還是挺有眼光的(全場笑)他們那時還沒看過《飲食男女》,是看過《喜宴》,他們注意到我有兩面性(…解釋了一下他的兩面性),我只是文化性的部分需要彌補。
余:你拍《理性與感性》是女作家Jane Austen;《色戒》是張愛玲,也寫了《少女小魚》的腳本。是偏愛女性作家嗎?
李:我這人大概男子氣概不太夠吧(全場大笑)我其實很希望也可以拍一個讓男人看了也很過癮的戲。像我的三部曲,都是談父子關係的,但去看電影的卻是女性比較多,真不知道他們對「父子關係」到底看到什麼(全場大笑)
講個有趣的。在電影上映前會有試片看觀眾的反應,看反應最好的地方就是躲在散場後的廁所(全場笑)當時在台北試片的時候,就有工作人員躲在廁所聽反應,結果去男廁發現像葬儀社一樣,男性們都默默的都不說話;到了女廁,就像裡頭有幾千隻麻雀一樣(全場大笑)
其實我一開始對女人戲很沒有耐心,像是對她們的內心描寫,然後化妝、弄造型也沒什麼耐心,可能一弄就要耗掉半部戲的時間(全場笑)在《飲食男女》就沒有特別用,但不知為何就很到味;而《理性與感性》也是女性看比較多,男性都是被女朋友拉來的(笑)。女人戲不知道為什麼都很賣座,男人戲不知道為什麼都是同性戀的出名(全場鼓掌大笑)
可能是女人看感情,男人看力度吧。我就是不夠陽剛,但我認命了。(談了吳宇森?)但其實我後來覺得我對於微弱的力量發揮大力量有認同感,所以有可能因此對女性作家很有感受。像是張愛玲的《色戒》我想她當時寫得時候可能也有點擔心,因為故事是以女人性心理去解構父系社會最榮耀的事-革命;女人一不合作,像最後的「快走」是那麼小卻起了很大的力量。我一開始看完對張愛玲很憤怒,但它就像陰影一直存在著,後來得了奧斯卡後權力一來了就動手拍這部。
我其實試過拍陽剛一點的片,像是《綠巨人》,但不太成功,看得仍然是女性比較多(笑);《臥虎藏龍》是我第一次嘗試的武俠片,卻還是女人在打(大笑)。
我的生活經驗來看,男性有時候很囉嗦、猶豫不決,就像李慕白一樣;而女人有時卻很果決。這種果斷的女人對我來說很有吸引力。
余:聽說《色戒》在中國不能上?
李:版本不同………少了十一分鐘(全場笑)
余:……(談阿拉伯的勞倫斯?)聽說你當年選用《少年批埃(全場笑)》的主角時,就是不選有名的?
李:其實有幾個原因。第一個是要找十六歲的,但印度十六歲沒有有名的演員,所以當時就想說找新人好了;而再來是朋友告訴我離寶萊嵨越遠越好,因為會轉不過來。
其實新人純真,有天份的新人會專注且全心的信任你。如果能夠polish,有些複雜的戲就會比較簡單拍得好。再來就是觀眾也不會看到角色就想說:是哪個明星。
選PI的主角時試了三千人,而新人就可以磨吧(笑)反正他是新手,可能也不知道拍片應該是怎麼樣,可能想說拍片就是這樣吧(大笑)PI少年和湯唯都是這樣。
當初選的時候我們在印度各地都有找,而這個小孩子一看就覺得okay。當初有問各學校有沒有人有興趣來拍電影。其實他本來是陪弟弟去的(笑)但弟弟太小了,看到他就叫他來試。在試的時候我請他講第二個故事,他慢慢的說著,說了八分鐘,他講著講著就哭了。我當時請他把故事想成是自己的媽媽。
其實有些人是上相的,就是人家一看就會引起關懷心的,他就是那種上相的小孩。我當時見到湯唯也有這樣的想法。
余:湯唯現在仍然繼續在發光。小男孩呢?
李:他前陣子拍了一部棒球的。他來台灣拍戲的時候很喜歡台灣,前陣子自己又來了一次。他可能看我在拍片吧,他對拍戲的興趣其實大於演戲,所以他就演了幾部戲賺個學費,然後現在在NYU當我學弟,學導演。
余:西子灣氣候、環境都那麼好,下次適不適合來這拍啊?(全場鼓掌)而且要新人,台下多的是啊!(全場鼓掌)
李:其實我很怕來這裡觸景傷情啊(全場大笑)
高雄其實很給力,對於拍戲給的力量很夠,市長給的優惠很好,其實很有競爭力。你們的市長真的很有力。只是高雄離台北比較遠一些。而高雄最早是工業起家,希望在這裡拍電影的環境能越來越好,再加油!
余:我希望李先生以後拍戲別忘記西子灣啊!(全場笑)
李:我其實很鼓勵國外導演來台灣拍戲。做PI那時候我發現什麼都做得到,我都很推薦他們來台灣。
他們來台灣後都說台灣都很好,人很好,就很proud of台灣!
[中場休息,下場為台下觀眾提問題單]
回到座位後,余光中開始看起台下的問題單,李安看起很緊張,很像要準備口試XD
余:追求導演夢的過程中,一直推動你堅持不懈的是什麼?沒有想過要放棄嗎?
李:當然有啊。但因為我只有做電影可以。不知為何從事電影時我整個精神就特別的靈光。
當時在片場我如果在打燈,到下午就會有人來問我要幹麼;我可能很適合當導演吧,很多人都會問我要什麼。
我是內向、不善交際的人,但我只要談到影劇大家都會很興奮。其實算是被動的吧。沒有辦法,因為我不拍電影就不知道要幹麼,而且越來越嚴重;有時會很不靈光,甚至有次忘了帶小孩。其實我老婆最知道。我如果不拍電影,可能幾個月她就會想把我趕出去了,就會說你去拍電影好了(全場笑)
如果有人問我,我其實鼓勵年輕人不要像我這樣。當初拍《色戒》的時候其實是張愛玲找上我,我那時候真的很恨她。你看蔡明亮,我看他都覺得痛苦(笑)真的會想勸大家別做,但其實有才氣的人他們也不會聽,都做自己的。其實那是一種召喚吧,我其實很懶,但要拍片我就會忘了,所以我其實沒有特別的堅強。
余:下一部的主題會不會是中國?
李:應該不會是下一部。下一部我是想拍拳擊(講了他的想法)。
當初拍PI的時候我就在想上帝是什麼。不是基督教的那個God,是人與未知的自我之間的拉扯。我想拍這部可能又要兩三年吧。
其實我到任何地方都問我要不要去拍他們地方的戲,來西子灣問我要不要拍西子灣(笑)到台南也是,去韓國、日本也都一樣。現在其實問題是我到底要選什麼?
也許之後會去中國,但我老覺得我欠台灣一部片。
余:什麼是台灣精神?
李:呃,親切,人很好,政治不太好(台下大笑)這個世界表面看起來要世界末日,但台灣其實沒壞人。
我出國回來之後發現台灣的交通很亂,但卻沒有被撞到(台下大笑)台灣就是一種「亂中有序」的力量吧(台下大笑)
其實如果台灣能更有競爭力會更好。
對了要補充之前台灣電影的地方,台灣很有活力,但是欠缺主題的經營。
但台灣的政府太亂了,反而活力都在民間之中。其實我很怕政府把台灣的自然、活力都磨掉了,而成為vicious circle惡性循環。我真的對這件事很擔憂。
當時拍PI的時候,台灣雖然電影的技術等沒有那麼有能力,但台灣卻真的做到了。一開始不太想來台灣拍,因為雙方其實都是看在我的面子上,之後都要還;另一方面因為帶來的都是最好的人才,又希望他們能夠將最好的東西留在台灣。最後他們來工作後都捨不得台灣,都會自己再回來,說台灣的人很熱情,人很好。
像電影一樣,最好的其實是說不出來的。台灣也是一樣。
余:請問像李安導演這樣溫文儒雅、性格內斂,如何在Hollywood得勝?
李:其實就像有理走遍天下吧。
當時拍完《推手》後回台灣,我第一次上電視節目。第一個問題就是:「你這個樣子不太像個導演」(笑)但導演究竟是什麼樣子啊?
我雖然不夠霸氣,但我的idea可以讓人興奮,可以讓人感覺身歷其中;另一個是思緒清楚,也可以用言語說明我的要求。其實我不太需要兇,用說清楚就可以了。我因為個性比較內向,其實一點點別人就會很怕了。我只發過幾次脾氣,其實最傷的都是我。
有時候拍戲很奇怪,會有一些怪事,但導演只要颳一下颱風反而就會好了。其實讓人自動自發比較好。
余:其實我要說上個問問題的問得不夠好,事實上李安導演不限於Hollywood,並非完全受到Hollywood的評價。
李:是的。其實Hollywood有兩個層面,一個是主流的,談出資的片場;也有談文化習性。美國其實不只有一個Hollywood。
其實我並不覺得我是Hollywood幫,他們反而覺得我是NY幫的。其實我是unique的,當時的《推手》《喜宴》其實是台灣地區主流的題裁卻是小型製片(?)。
其實參加影展很多人會想和Hollywood劃清界線,我也沾染了這樣的心境,但像《Woodstock》卻沒人看,《臥虎藏龍》反而很多人看;《綠巨人》很Hollywood,但又很藝術片。
其實我很怕屬於任何一個方向,想拍藝術又怕和觀眾距離太遠、太矯情;拍大眾片又很難低到什麼程度。其實和我的生活背景有關吧,我沒有特定的根,希望不要固定我的「派」,這就是我的個體。我不太喜歡被簡化。
希望大家之後能更尊重「個體」,彼此尊重。
余:《冰風暴》把美國家庭的Malfunction拍得絲絲入扣,以亞洲人的身份能夠拍成這樣也很令人佩服。但討論這部的人不多。想請問你拍片時的想法?動機?
李:其實是碰到的機緣。這個故事是用八個section寫八個不同的角色。這是朋友介紹給我看的。其實我看書都是為了看書而看,而不是為了當電影而看。我還記得書的第兩百頁的時候,小男孩被電死的時候,一個鏡頭就浮現讓我很想拍它。像當時也是看到玉嬌龍最後飄下來的那幕,也讓我很想拍成電影。
一開始只想講家庭背景、架構;其實一開始到美國的時候很像進入電影的場景一樣,但很多時候是把美國人的想法代入電影中,而不是真的美國的場景。這引起我想拍的念頭。
其實全世界的人都應該觀察美國,可以呈現人類的某部份真實。由美國人自己來拍其實反而不準,因為是他們自己看自己;由我們外地來拍比較沒有筅入為主的觀念,是研究而來而來的,所以我們下工夫也就比較簡單。
我當時其實很緊張,知道自己在拍什麼的時候才有一種「oh shit」的想法(笑)因為美國人自己不太敢碰。
其實這部片雖然不是商業片,但挺有影響力。有時候我去某些地方,他們會介紹「這是拍《冰風暴》的導演」,會讓我覺得很高興。我們拍就很像解剖刀一樣,但其實我也不是故意的。
像我拍《理性與感性》的時候也是很緊張,而到了來這部美國人告訴我拍得很準。其實拍了四、五部片子之後才覺得:我覺得我好像挺會拍的(笑)
跨文化其實有些不方便,但工夫如果做足了,卻可以更為客觀,就有優勢。以外國人的眼光來看文本之下的東西,就可以了解的比別人還快。
2013/11/25 Iju 草稿並記錄
(但有很多部份憑記憶補的,仍有許多錯誤或不足,麻煩有錄音檔或其他可以幫忙補,謝謝!)